杯中之友
·砚兰友情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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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地大官小官为保头上一顶乌纱,口耳相传、绞尽脑汁地揣测、流行着各个京官的雅趣嗜好。比如礼部侍郎兰珏,每日酉时必得于几案置一壶佳酿,屏退旁人自斟自饮。
兰珏此时正将醇厚的陈酒倒入玉碗之中。香气晕开。
天寒露白。他小啜一口,酒液入腹,倒是泛起些热意。他垂着眼睛慢悠悠地晃着手中酒碗,唇边似翘非翘,欲张未张。
一把清冽的男声扑进兰珏的耳朵里:“佩之。”
“墨闻今日迟到了,当罚。”兰珏终于等得贵客光临,完完全全地笑了起来。
兰珏不爱饮酒。那一日京中闻名的酒家为酬今科应举书生而开宴,特摆了数坛好酒,美其名曰“登科酒”,折价出售。辜清章身抱小恙,不愿离榻,使唤兰珏替他沽上一壶。
他掀开小帘,满室酒香熏得他脚步停了一停。厅中人声鼎沸,不同品相风味的酒坛堆叠,从贵到贱依次排开。兰珏掐了一把袖子,仰着头踱到了无人问津的角落里,拿了最廉价的一坛。他想了一想,将塞子拔开,斟了小半盏先入口一尝。
一口浊酒滑入喉中,兰珏忽听得一道声音从碗底传来:“什么声音这般吵?”
他吃了一惊,手下一抖,狠灌了数口,当即连连咳嗽。
几道目光向他投来。兰珏心下发毛,抱着酒坛子脚底抹油,匆忙离去。
兰珏虎视眈眈地盯着盏中残存的酒。他所遇之奇事实非凡人可期——昨夜他与辜清章对酌谈笑,他酒兴不高,故而只是偶尔喝上几口,多数时候执着与吃下酒的花生米。
“书生,花生好吃吗?”他又一次将酒碗凑近唇边时,也又一次忽然听到了男子清亮的声音。兰珏后颈的绒毛都炸了起来,瞥了一眼刚刚好在斟酒的辜清章,急忙压低声音道:“且小声些。”
酒碗里的声音变作一串低低轻轻的笑。兰珏此时没心思计较什么志异传奇之事,他三两口将余酒下肚,碗里果然又没了声音。
第二日他趁辜清章出门,将坛内残酒斟上,开始守株待兔。等了小半个时辰,他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多心发了白日梦,将小盏推到一旁便去温书。
“这书生颇没耐性。”凉凉的声音从酒碗里滑了出来。兰珏扣下书页,抬起眼睛,尽力平稳着声音。
“阁下究竟是何等人物?”
“是人,不是物。”那头声音里盈着朗朗笑意,“你名唤兰佩之,是也不是?”
兰珏捏了捏拳头:“是,阁下……”
“昨日你吃了好些花生,肚里不胀吗?”
“……哎?”
王砚自幼娇生惯养大的,即便天性桀骜不驯,时常伙同三五好友出门斗鸡走狗、茶楼酒肆秦楼楚馆都游历一遍,也仍是天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习性。花生这等物美价廉的下酒菜,他砚少也通常吃个三两颗便作罢。
他爱酒,但身为世家子弟,免不了要学着品茶。十数年而来,茶的好坏他一嗅便知,但爱好终于还是没养成。不过前几日,他总算寻得了品茗的一丝乐趣。
“小兰今天卖了多少画?”王砚一边逗着家养的鹞子,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。
传来一阵慌慌张张喝酒的声音,不过一会儿,兰珏在那头开口:“卖了幅墨兰图,那人与我讨价还价半天,烦得很。”
王砚放下盛着鲜肉饭的小碗儿,鹞子不满地啄了啄他的手。他挠了挠家禽,笑道:“小兰儿的自画像,若是我见了,当筑金屋以换。”
“惯会说笑!”兰珏扑哧一声轻笑起来,“我看,先生也得拿自己来换才算公平。”
王砚垂下头悠悠叹了口气:“这可怎么办?这样说来,你那幅画儿里既有你、亦有我了。”
兰珏一时沉默。
怕是要教这书生一通好猜。王砚笑着摇了摇头,教家仆牵走了鹞子,拿细净的绢布拭了手,落座去摩挲那白瓷茶杯。
与兰珏这种妙趣横生的交谈,一点一滴的规矩,多是王砚琢磨出来的。其实倒也不难猜,无非是兰珏饮酒之时,王砚也在饮茶,两人就可以通过手中之杯听见对方的声音。声音的大小由量器内容物的多少决定——那日兰珏开了酒坛子未及斟酒,王砚的话音就从坛子里声如洪钟地响起来,差点没把书生吓去半条魂儿。
如此,他们每次交谈时皆会约定好下一回的时间,然后排除万难,只为一盏茶的小酌。
“前几日静河居散人的诗集子,你看了否?”王砚执杯轻轻磕了磕盏托。
“洛阳纸贵,他那样薄一本册子,如今也是天价难觅。”兰珏的声音既清又温,“我去找了份誊抄的活儿,总算得以拜读。说来得亏我练好了字,如今京中以此为正体,我才得了机会。”
王砚饮了口茶,半晌后道:“我甚喜欢那一首《雨后怀》。”
“英雄所见略同!”兰珏话声里笑意多了几分。二人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,王砚不着边际地又开了口:
“我听闻那孙侍郎虽喜好端方,但‘中正’的‘中’字却偏爱看人一竖拉得老长,不晓得你听说过没有?”
“不曾听过……”兰珏疑惑地拉长了语调,“你可莫要欺我。”
“我这人向来老实。”王砚语罢,自己也心虚地平白无故去理发髻。
兰珏被世家子弟踢翻了画摊,却反倒被请进茶楼雅座。他攥着袖子,坐在大将军公子王砚的对面。他的卷轴摊在王砚眼前,而公子哥儿摆出副尊贵典雅的姿态认真品鉴。
而后他竟让兰珏为自己作春竹图赋。兰珏梗着一副文人脾气,仗着才思洋溢提笔便画。王砚一边看着,细长的眼睛弯起来笑。
“你可知我姓甚名谁?”他忽然问起来。
“王公子高姓大名,我无福知晓。”兰珏气还在喉咙里,说话硬梆梆的。
小厮在一旁先开了口:“我家大公子姓王名砚,字墨闻。”
王砚拨弄着压稳宣纸权当镇纸用的砚台,稍稍抬着点眸子看向兰珏。兰珏笔下一顿,猛而抬头。
“书生。”王砚道。
兰珏不发一语,埋头作画。他面上不时滚烫又一片冰凉,所遇故人令他意想不到又措手不及,抑或是曾经想过,却不敢置信。
“书生,本少是为尔杯中之友,不满否?”王砚见他不言,笑吟吟地凑近他说着,一边来看他笔下春竹长势陡然惊变。
兰珏嗅得他衣襟茶香清淡,忽而放下心来,应道:
“在下只是未曾想到,公子竟有如此闲趣。”
是夜,木落天凉,更漏声长。
王砚心神不宁,索性翻身而起,执灯翻看刑部卷宗。大公子室内环境极考究,总是连灯焰也不会摇头晃脑得惹人烦躁。他想了想,沏一壶雀舌,因性子轻躁,顾不得刮沫淋盖的规矩,便饮了一口,亦觉茶香氤氲。
“……疏临。”书生的声音传了过来,又轻又抖。
“夜半饮酒,也不怕伤身。”王砚翻了一翻书页,道。
“王公子不也……夜半饮茶?”兰珏的声音迷迷糊糊的,一听便知是喝高了。王砚没理他,翻书页的声音又脆又响。兰珏似是顿了顿,声音又轻了些,像绷在易断的老琴弦上:“夜里甚冷。”
单人孤枕,既冷又寂。
“那不如来我府里坐坐,保你着那身薄棉夹衣也热得发汗。”王砚吹吹茶沫,又喝了一口。
碗底一阵压抑的、令人心碎的啜泣声,几乎让茶水也震动起来。王砚垂垂眼睫,搁下茶杯的动作极轻。
“月寒楼的小玉,嗓子甜得很。你若心里不痛快,我现在去唤她来给你唱首曲儿?”王砚道。
“我不爱听。”兰珏含糊地像赌气般说着,又喝了一盏。
“那我来唱一首。”王砚叹了口气,接着不由分说地轻轻拍打起桌面:
“葛生蒙楚,蔹蔓于野。予美亡此,谁与?独处?
葛生蒙棘,蔹蔓于域。予美亡此,谁与?独息?
角枕粲兮,锦衾烂兮。予美亡此,谁与?独旦?
夏之日,冬之夜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居。
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”
他音色凉滑,故而吟此曲更显哀而不伤。兰珏在他的歌声里低低哀哭,身倦头昏,不及曲毕终是胡乱睡去。
王砚停手,默默然望着茶杯底的碧叶。此夜寒冷漫长,睡意却久迟不临。他候至东方既白,支耳听得兰珏起身的声音,才伸手将茶泼净。
“近来倒春寒,二三月花开正盛也只得披裘赏之,亦为奇观了。”王砚道。
兰珏笑应:“大公子青年才俊,万勿逞强,记得添衣。”
“老夫岂敢当大公子一称?倒是佩之沈腰潘鬓,岁月不薄。”王砚即刻作出一副老态,苍苍然道。
“老人家,嚼的动糖水青梅否?”
“劳佩之替我带回来十斤。”王砚拍板定案。
兰珏饮尽杯酒,江南酒家习性不好,酿出的酒后味过甜。不过兰珏酒量一般,甚而偏爱此地的黑杜酒,既辣且甘。
王砚给他留下的印象,也因此偏向于一盏好酒,永远是烙在他心头那样一个印子——弯弓射月、言笑嘻怡的英俊少年,骑在世间最好的名驹背上,长啸而歌。
王砚放下茶杯,他与茶道并无缘分,关于茶的记忆大半来自兰珏。兰珏在他这里像茶杯里的精怪,化了形也仍似原物一般,是清雅微涩、卷不释手的清秀书生,春风徐来,可隐约闻见他袖底裾间的暗香。
是天上风月无边,也是身旁一生之友。
--fin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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